林清玄
寄件者 向日葵 |
陽光正從窗外斜斜照進,射在法師手上的一串念珠,那念珠好象極古老的玉,在陽光裡,飽含一種溫潤的光。
每一粒念珠都是扁圓形,但不是非常的圓,大小也不全然相同,而且每一粒都是黑白相雜,那是玉的念珠吧!可能本來是白的,因歲月的侵蝕改變了一部分的色澤,我心裡這樣想著。
可是它為什麼是不規則的呢?是做玉的工匠手工不夠純熟,還是什麼原因?我心裡的一些疑慮,竟使我注視那串念珠時,感到有一種未知的神秘。
“想知道這是什麼樣的念珠,是嗎?”法師似乎知道了我的心事,用慈祥的眼睛看著我。
我點點頭。
這是人骨念珠,”法師說,“人骨念珠是密宗特有的念珠,密宗有許多法器是人的骨頭做的。”
”好好的念珠不用,為什麼要用人骨做念珠呢?”
法師微笑了,解釋說一般人的骨並不能做念珠,或者說沒有資格做念珠,在西蕆,只有喇嘛的骨才可以拿來做念珠。
“人骨念珠當然比一般的念珠更殊勝了,拿人骨做念珠,特別能讓人感覺到無常的迅速,修持得再好的喇嘛,他的身體也終於要衰敗終至死亡,使我們在數念珠的時候不敢懈怠。”
“另外,人骨念珠是由高僧的骨頭做成,格外有伏魔克邪的力量。尤其是做度亡法會的時候,人骨念珠有不可思意的力量,使亡者超度,使生者安。” ……
說著說著,法師把他手中的人骨念珠遞給我,我用雙手捧住那串念珠,才知道這看起來象玉石的念珠,是異常的沉重,它的重量一如黃金。
我輕輕地撫摸這表面粗糙的念珠,仿佛能觸及內部極光潤極細緻的質地。我看出人骨念珠是手工磨出來的,因為它表面的許多地方還有著銼痕,雖然那銼痕已因摩搓而失去了銳角。細心數了那念珠,不多不少,正好一百一十粒,用一條細而堅韌的紅線穿成。捧著人骨念珠有一種奇異的感受,好象捧著一串傳奇,在遙遠的某地,在不可知的時間,有一些喇嘛把他們的遺骨奉獻,經過不能測量的路途匯集在一起,有一位精心的人琢磨成一串念珠。這樣想著,在裡面已經有了許多無以細數的因緣了。最最重要的一個因緣是,此時此地它傳到了我的手上,仿佛能感覺到念珠裡依然溫熱的生命。
法師看我對著念珠沉思,不禁勾起他的興趣,他說:“讓我來告訴你這串念珠的來曆吧!”
原來,在西藏有天葬的風俗,人死後把自己的身體佈施出來,供鳥獸蟲蟻食用,是謂天葬。有許多喇嘛生前許下願望,在天葬之後把鳥獸蟲蟻吃剩的遺骨也奉獻出來,作為法器。人骨念珠就是喇嘛的遺骨做成的,通常只有兩部分的骨頭可以做念珠,一是手指骨,一是眉輪骨(就是眉心中間的骨頭)。
為什麼只取用這兩處的骨頭呢?
因為這兩個地方的骨頭與修行最有關系,
眉輪骨是觀想的進出口,也是置心的所在,
修行者一生的成就盡在於斯。
手指骨則是平常用來執法器、數念珠、做法事、
打手印的,也是修行的關鍵。
“說起來,眉骨與指骨就是一個修行人最常用的地方了。”
法師邊說邊站起來,從佛案上取來另一串人骨念珠,非常的細緻圓柔,與我手中的一串大有不同,他說:“這就是手指骨念珠,把手指的骨頭切成數段,用線穿過就成了。
手指骨念珠一般說來比較容易取得,因為手指較多,幾人就可以做成一串念珠了。
眉輪骨的念珠就困難百倍,象你手中的這串,就是一百一十位喇嘛的眉輪骨呢!
"通常,取回喇嘛的頭骨,把頭蓋骨掀開,鑲以金銀,做為供養如來菩薩的器皿。接著,取下眉輪骨,這堆骨頭都異常堅硬,取下時是不規則的形狀,需要長時間的琢磨。
在喇嘛廟裡,一般都有發願琢磨人骨念珠的喇嘛,他們拿這眉輪骨在石上琢磨,
每磨一下就念一句心咒或佛號,
一個眉輪骨磨成圓形念珠,可能要念上幾萬甚至幾十萬的心咒或佛號,
因此,人骨念珠有不可思儀的力量也是很自然的了。”
法師說到這裡,臉上流出無限的莊嚴,那種神情就像是,琢磨時聚在念珠裡的佛號與心咒,一時之間洶湧出來,接著他以更慎重的語氣說:
"還不只這樣,磨完一個喇嘛的眉輪骨就以寶篋盛著保存起來,等到第二位喇嘛圓寂,再同樣磨成一粒念珠。
有時候,磨念珠的喇嘛一生也磨不成一串眉輪念珠,他死了,另外的喇嘛接替他的工作,把他的眉輪骨也磨成念珠,放在寶篋裡……
"法師說到這裡,突然中斷了語氣,發出一個無聲讚嘆,才說:“這樣的一串人骨念珠,得來非常不易,集合一百一十位元喇嘛的眉骨,就是經過很長的時間,而光是磨念珠時誦在其中的佛號心咒更不可計數,真是令人讚嘆!”
我再度捧起人骨念珠,感覺到心潮洶湧,胸口一陣熱,感受到來自北方大漠口流蕩過來的暖氣。
突然想起過去我第一次執起用喇嘛大腿骨做成的金剛杵,當時心中的澎湃也如現在,那金剛杵是用來降伏諸魔外道,使邪魔不侵;
這人骨念珠則是破除愚癡妄想的無明,顯露目性清凈的智慧。它們,都曾是某一高僧身體的一部分,更讓我們照見了自我的卑微與渺小。
我手中的人骨念珠如今更不易得,因為西藏遙遠,一串人骨念珠要飛越重洋關山,輾轉數地,才到這裡。
在西藏的修行者,他們眉輪骨結出的念珠,每一粒都是一則傳奇、
一個誓願、一片不肯在時間裡凋謝的花瓣。
我曾經聽過一個關於西藏喇嘛美麗的傳奇:
在一次圍戰中,一個士兵正要用槍打死一位老喇嘛時,喇嘛對那個兵說:“你可以等一下嗎?”
“早晚也是死,為什麼要等?”那個兵說。
他的話還未說完,喇嘛已騰空而起,飛上數丈,霎時又墜落下來,落地時竟是盤腿而坐,原來他已經進入禪定,神識脫離而圓寂了。
他的眼角還掛著一滴晶瑩的淚。
喇嘛為什麼瞬間坐化呢?
原來在佛經記載,殺阿羅漢出佛身血者都要墮入無間地獄,
這位喇嘛悲憫要弒他的小兵,為免他造下惡業,
寧可提前結束自己的今生。那眼角的淚正是蓮花上最美的露珠。
記得第一次聽這則故事,我也險險落淚,
心靈最深的一角被一些無法言說的東西觸動。
後來每一次每一次,我遇到可恨的人、要動氣的事物時,那一角就立即浮起喇嘛縱身飛起的身影,那形影裡有無限的悲憫,比我所有的氣恨都更深刻動人。
“你可以等一下嗎?”這語句裡是飽含了慈悲,一點也沒有怨恨或氣惱,你輕輕重復一次,想到斯景斯情都要落淚的一種無比平靜的柔和的語氣。
這人間,還有什麼可以動氣的事?這人間,還有什麼可恨的人嗎?
只要我們也做一朵清凈之蓮,
時常掛著悲憫晶瑩的露水,那麼有什麼污泥可以染著我呢?
在空相上、在實相上,人都可以是蓮花,
《法華經》說:“佛所說法,譬如大雲,以一味雨,潤於人華。”
《涅磐經》說:“人中丈夫,人中蓮花,分陀利華(即白蓮花)。”
《往生要集》裡也說:“如來心相如紅蓮花。”
人就是最美的蓮花了,比任何花都美!
佛經裡說人往生西方凈土,是在九品蓮花中化生。
對我們來說,西方凈土是那麼遙遠,可是有時候,有某些特別的時候,我們悲憫那些苦痛的人、落難的人、自私的人、癡情的人、愚昧的人、充滿仇恨的人,乃至於欺淩者與被欺淩者,放縱者與沉溺者,貪婪者與不知足者,
以及每一個不完滿的人不完滿的行為……由於這種悲憫,
我們心被牽引到某些心疼之處,那時,我們的蓮花就開起了。
蓮花不必在凈土,也在卑濕污泥的人間。
如淚的露水,也不一定為悲憫而流,
有時是智慧的光明,有時只是為了映照自己的清凈而展現吧!
在極靜極靜的夜裡,我獨自坐在蒲團上不觀自照,
就感覺自己化成一朵蓮花,根部吸收著柔和的清明之水,莖部攀緣脊椎而上,到了頭頂時突然向四方開放,露水經常在喉頭湧起,沁涼恬淡,而往往,花瓣上那悲憫之淚就流在眉輪的地方。
我的蓮花,常常,一直,往上開,往上開,開在一個高曠無邊的所在。
喇嘛眼角的那滴淚,與我心頭的那滴淚有什麼不同呢?
喇嘛說:“你可以等一下嗎?”我的淚就流在他的前面了。
我手上的這一串人骨念珠,其中是不是有一粒,
或者有幾粒是那樣的喇嘛留下來的?
我恭敬地把人骨念珠還給法師,
法師說:“要不要請一串回去供養呢?”
我沉默地搖頭。
我想,知道了人骨念珠的故事也就夠了,
請回家,反而不知道要用什麼心情去數它。
告辭法師出來,黃昏真是美,遠方山頭一輪巨大橙紅的落日緩緩落下,形狀正如一粒人骨念珠,
那落日與念珠突然使我想起《大日經》的幾句經文:
“心水湛盈滿,潔白如雪乳。”
“云何菩提?謂如實知自心。”
如實知自心,正是蓮花!正是般若,正是所有迷失者的一盞燈!
如果說人真是蓮花,人骨念珠則是一串最美的花環,
只有最純凈的人才有資格把它掛在頸上,只有最慈悲的人才配數它。
寄件者 Blogger 圖片 |
沒有留言:
張貼留言